2012年11月29日 星期四

生命的足跡

不知道你有沒有讀過孫國棟先生的《生命的足跡》?遙想先生少時,即參軍抗日,隨身攜帶的是兩部書,一部好像是王陽明的《傳習錄》,另一部就是《稼軒詞集》。抗戰以後,孫先生才流落香港,在新亞書院事師錢穆先生,終成一代儒者。世人多視孫先生為老師宿儒,卻不知先生少時頗有立功之意氣。觀其隨身攜帶《稼軒詞集》一書,想先生亦必是豪俠中人。

稼軒之繼東坡而為南宋豪放詞之大家,此毋庸多說。吾愛讀其《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永樂遇》北固亭懷古、《破陣子》寄陳同甫等詞,喜其胸膽開張、意氣壯闊,雖壯志未酬,亦不過略有感嘆而已,絕不喪志。唯吾於《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一詞,獨有所議。其詞曰: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鱠,儘西風,季鷹歸末?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


上闕秋意肅殺,已是滿紙愁恨,竟屬文人嗟嘆。下闕重開,即意氣風發,壯志重燃。僅是「求田問舍」一句,以昭烈自況,即非凡庸可比。然而,筆鋒一轉,又見憂愁風雨、可憐白髮等嘆,此亦是志士當有之情。再接則每下愈況,竟以「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作結!吾意「喚取紅巾翠袖」,可;至於老淚縱橫,卻又大煞風景。

蓋人生百載,吾所能佔之物、所能作之事,不過天地之微塵而已。況且百年之後,吾所佔之物、所作之事,當由他人來佔、由後人來作,吾既歸無物,故亦無所謂吾之物矣。故從物上起見,而見我及無我者,則心生罣礙,常生憂恐,深情者不過能臨文悲哀而已。何況常人只能計較物量之多少、享樂之多少,縱是家財億萬,最終你也須撒手放下,目光短淺者來不及思考,更來不及為文貽及後世。

悲憫人之前,當須先悲憫自己。想我的生活,亦十分簡單,每天工作不過數小時,每月賺來不過八千元,所花不過二三千元矣!就算再多工資,於當前亦無實質意義,唯望工時能減半而已。想我昔日四處流浪,所攜者不過一背包,每日所操心者不過三餐一宿,其餘時間都在遊樂中度過。我所能佔之物,不過是一背包中之物而已。就算是我今夕所佔的床位,明日已是他人所佔。至於我與旅友的車子,他日或轉手賣出,或遺棄沙漠,亦非我能帶走之物。而我曾作的職業,曾讀的書,亦可轉由他人來作,轉由他人來讀。想到這裡,使我想到我在職業一無所成,這些年來幾度耗盡錢財,但仍覺得在物質上經營太多、浪費太多。這使我想到城市中人常為這點點物質,而出賣時間與勞力,就更加心生悲憫了。

我多少也曾在物質上打過主意,想建立些甚麼,因此我也為我職業上的一無所成而憂心。不過,我的哲學告訴我,人生並不是一回如此的事。又如孫先生,由自然生命而稟受一股豪俠之氣,亦終隨身心日漸消磨而耗盡,這是自然生命下墮的規律。無物而不終歸於無。然而,我知道我有另一重生命,這可使我免於文人式的悲嘆。甚至可通於死生幽明之際。先且不說王陽明良知之教,但以事恆觀點去看,只要生命一旦存在,即永遠存在。所作之事,乃一成永成。是故詞人之豪俠意氣,與孫先生少時之豪俠意氣,皆亙古而常存。如果一個人的精神,見於一個人的生心動念及全部言行,一個人的生命核心,即其靈魂,便在於此人畢生之情意與存心。故畢生用思於物者,其靈魂亦當隨物飄蕩,而終歸消散。所寄望者唯在奧復。真能存其志者,即心境清明,較能操持其靈魂。此中有道存焉。聰明正直,死為神明,可感通幽明之際。這是我的信仰。當超於從物上起見的文人型態生命。


不知道孫先生修習儒道多年,對以上一番議論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