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22日 星期四

李白的鸚鵡與鳳凰




崔顥〈黃鶴樓〉為唐人三百首第一七律,其詩云﹕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此詩一氣轉折,意象開闊,別出心裁。此見唐人詩格。



傳說李白到此,亦只有斂手拜服﹕「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遂無作而去。

因這己非是否能言的問題,甚至不是遣詞造句﹑叶韻排律的問題。

因這是本心攸關的問題。即是否能別出心裁的問題,即是否能自成一格的問題,亦即是創造的問題。既無本體,何必多言?此見唐人詩格。







「芳草萋萋鸚鵡洲。」

不言白不言。有之於心,何不言之。李白〈鸚鵡洲〉詩云﹕

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
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
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
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

起首三句轉折,其意與崔詩無異。詩末意境,亦有意模仿。



既有意賦詩,又何必害羞不敢學習呢?模仿,也是一種學習。卑身學習,切磋琢磨。此見唐人詩格。






「芳草萋萋鸚鵡洲。」

鸚鵡到底及不上黃鶴。鸚鵡始終是鸚鵡。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總及不上去如黃鶴,白雲登仙的雅致。

鸚鵡始終是鸚鵡。不及始終是不及。又作〈登金陵鳳凰臺〉。此見唐人詩格。



李白〈登金陵鳳凰臺〉詩云﹕

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起首兩句轉折,其意與崔詩無異。詩末意境,亦有意模仿。然鳳凰始終是鳳凰,畢竟格調不同。要學就要學得徹底。詩言志,寫詩要長足志氣。此見唐人詩格。



「鳳凰臺上鳳凰遊。」

由莊子的大鵬﹑屈原的鸞鳥,到目前崔顥的黃鶴,豈有自甘為鸚鵡之理。要學就要學大的。



「鳳凰臺上鳳凰遊。」

學習不是為了模仿,不是堆砌文字,更不是人云亦云。
立志不在鸚鵡能言,而是鳳凰敖遊。



「鳳凰臺上鳳凰遊。」

這不是能言的問題,而是本心的問題。
你的心在哪裡?



「鳳凰臺上鳳凰遊。」

鳳凰能遊,心亦能遊。能舞能遊。先立其大者。



雖是模仿,卻是創新。
既是能言,又能立志。
雖是卑身,卻又獨立。
先立其大者。



與其重覆「鸚鵡能言」,不如自成一格,獨立思考。
「鸚鵡能言」,你明不明白是甚麼意思?



餘緒

模仿不止於模仿,更不等於濫套照抄。
品味來自品格。
從「鸚鵡能言」而反照自身,智慧也。
從「鸚鵡能言」進至「鳳凰臺上鳳凰遊」,妙心也。
由詩樂透澈本心,技至於道也。

言為心聲



創造語言肯定是創造活動,改造語言亦是創造活動,就連運用語言,述志抒情,論說敘事,由鋪陳佈局,到遣詞用字,也需要一定的創意。所謂能言,又豈是一句「鸚鵡能言」了得?



凡人之情志,形之於心,不得以已,則必發而為言;進則嗟之嘆之,再則,歌之詠之;終則,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言語﹑歌詠,以至舞蹈,實為人心自然表現。故人必言語﹑歌詠﹑舞蹈,而見整全的人生。故真能言者,言必有物。物者事之情。此即是本心透露。所謂能言,又豈是一句「鸚鵡能言」了得?



古有云﹕「詩言志。」又云﹕「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 」由簡單的言說,進至詩以述志,皆所以自喻,而共喻他心。詩者,或為風化,或為哀思,或為怨刺,或為山間水涯酬答,或為天涯獨語。人心雖不可見,但既形諸言,有形有聲,而為可見可聞者,則必待他時之心,感之逆之,喻之通之。所以千載餘情,亦旦暮遇之,此即詩樂之真意。

若言為心聲,則詩樂肯定是心聲互通的最高境界。若詩樂是心聲互通的最高境界,則詩樂必以中正不偏為最高境界。故曰﹕「思無邪。」



鸚鵡能言



《曲禮》云﹕「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



所謂「人心」者,人之大體也。心者,君主之官,統情性之緒,而為人生之主。

因人有心,神遊天外,思想風雲,於自然演化之外,另有創造﹔亦因人彼此有心,而能共喻於言,心聲互通,乃至通於身後百世。眾心之共嗚﹑互通﹑重疊﹑交織,終則成為一複雜而微妙的心網。此心網,乃天地玄妙演化結晶中的結晶,故謂之「天網」。而此網存在的最基要結構在於﹕語言。



《曲禮》云﹕「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正義﹕「道德為萬事之本,仁義為群行之大,故舉此四者為用禮之主,則餘行須禮可知也。」

從各自散失於蒼葬中的野人,而進至群居的文明國度,眾人所憑藉的,最重要的,是共喻於心的基本肯定。而文明世界之所以可能,文化創造之所以可能,其中最最重要的是﹕語言。

言者,心聲也。唯有語言,心聲得以暢達,人心得以共喻,心網得以織成,亦即集體人生的成績得以長存。從艱苦的自然競爭之中,人類所以得以共存,其中最最重要的,仍是﹕語言。

語言活動,是一種高級的創造活動。所謂「人心」,既是人生之大體,卻又無方無體,無跡可尋。此心若存,即見於其用。人心最顯著的發露,即在於﹕語言。

如果「禮」是泛指心網交織的理則,則「言」仍是文化創造的載體。如果人性見於心網,則心網必建立於語言之上。人生之大體,即存在於語言活動之中。



《曲禮》云﹕「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

若不自見人生真正的核心,鸚鵡學舌,亦不過多作徒言。倒不如言歸於默,較為有益。

《禮記》以「言」與「禮」並舉,真有意思。



2010年4月18日 星期日

無題




徙遠
深入無垠
遍尋深藏大地的七寶指環



偶遇
物換星移
你我共飲風月星霜



借醉
風燈凌亂
誤了不知多少歸期



難忘
夢幻泡影
曲終人散曲不散



重彈
今夕何夕
到底是莊生曉夢,還是蝴蝶沉迷?



變奏
旦暮相遇
轉軸撥絃三兩聲



相期
無始無終
只為轉換另一種季節



回歸
青青子矜
此心之心早已於燃燈佛的燈下,歷劫煉淨,猶如佛身舍利,長存夜空




2010年4月13日 星期二

永劫葡萄




太初有道。

「枝子若不常在葡萄樹上,自己就不能結果子;你們若不常在我裡面,也是這樣。」(約15:4)



 
一顆種子蘊藏累累葡萄

滿樹滿枝結出

如三千世間
 


 
結實隱藏時間

酸澀蘊含甜美

成熟暗示收割

流逝進入永恆



 
冰封了的時間

於亙古之夜

釀製出永恆的芳香





已盡的酒杯,必將盛滿。

未揭的書頁,將會重揭。

「凡結果子的,他就修理乾淨,使枝子結果子更多。」(約15:2)




慶節再度降臨

歡樂終必靜止

悲苦將會留下

溢滿的酒杯必將傾瀉

圓滿重映缺陷




星夜重來

歌者將醉

夢者復醒

曲成自醉




我剛睡著

卻又醒來

——在你睡了這七天以來

萬物都惦念著你



 
葡萄樹下,所羅門將重奏他自己的雅歌。